那日我為自己沖泡一壺茶，看著茶葉在滾燙熱水中慢慢旋轉，漸漸展開葉瓣，一段久遠的記憶，突然清晰出現在腦海。

維持清醒的方法

很多人都經歷過大學期末考的荼毒，得短時間內將大量知識塞進腦袋裡面實屬難事。平日宿舍裡不到睡覺時間看不到人，可一到了期末考，幾乎每個房間都充斥著讀書聲與哀號聲。我讀的是醫學系，大夥為了背熟寄生蟲的蟲卵會犧牲晚餐，改以泡麵取代；而為了將大體解剖的血管與神經分辨清楚，我們挑燈夜戰……只要這一關過了，到時要睡個三天三夜也不是問題，重點是如何讓自己保持清醒，不被周公拉去做伴。

關於維持清醒的方法，同學們各有奇招，濃縮咖啡、提神飲料、雞精是常見的法寶，有人甚至想睡覺就直接伏地挺身五十下，藉此保持活力，只是繼續這樣下去，不知道隔天手臂是否還能寫試卷？至於我，比起咖啡更喜歡茶，隨著茶香擴散，整個人彷彿置身於茶園，既清新，又放鬆。

出社會後，喝的茶葉比學生時代更高級，但總是沒有當年在宿舍的那種氣味。我很清楚，這和茶葉的種類無關，是那茶香僅屬於青澀時期的自己。

送銅片不送金片

擔任腎臟科主治醫師查洗腎室時，我喜歡跟患者聊生活家常，為他們轉移焦點，打發四個小時的醫療時間。我們從工作聊到家庭、從親子關係聊到含飴弄孫，話題不設限，有時隔壁床的大嬸還會插話分享自身經驗。

某天，一位八十歲的伯伯得知我有喝茶的習慣，就說下次送我「銅片」（台語），我愣了一下，問：「為什麼不送金片要送銅片？」他念了我一句「沒水準」，就轉頭繼續看他的電視；隔周再次見到伯伯，原來是要送我「冬片茶」，台語的冬片茶發音跟銅片一樣，難怪我會搞混。

冬片茶是怎麼來的呢？茶樹在冬茶採收後，會因氣溫降低而停止生長，直到隔年春天；但若當年氣溫沒有過低，茶樹會於採收後冒些小嫩芽，那些小嫩芽即是冬片。由於冬天日照少、早晚溫差大，茶芽生長緩慢，產量也最為稀少，價位也相對高，喝起來甘甜醇厚，香氣迴繞不苦澀，一般送給至親好友。收到如此貴重的禮物，我趕緊連聲道謝。

隔年秋天，伯伯因為下肢動脈栓塞引發感染及敗血症，不得不將右小腿以下截肢。所幸，截肢後的他仍然保有樂觀態度，還開玩笑說以後不能自行開車了。之後，我又從伯伯手中收到當年貨量極少的冬片茶。再隔年，由於我被調往其他單位，不太有機會與他見面聊八卦，不過仍會透過其他醫護人員輾轉得知他的狀況。在最後一次感染而住院時，伯伯不敵疾病的考驗而離開人世，從此遠離疾病，永遠不需再接受洗腎；對許多洗腎室的醫護夥伴及病友來說，大家都很不捨。伯伯是如此風趣樂觀，每每與他對話都讓我們笑開懷，減輕工作壓力與疲憊。重回洗腎室，原來的床換了別的腎友，我再沒機會品嘗那樣甘甜的冬片茶。

茶葉的價格有高低，茶香的品味卻在個人，無論是青澀宿舍茶，或腎友伯伯極品冬片，只要添加了人情味，就是一杯好茶，在我的記憶裡留下無法抹滅的醇香。